首先,我们假设这个宇宙中只有一个人,别无他物。那么,这个人的任何意愿即是全人类的意愿,甚至更准确地说,如果宇宙可以有意愿的话,是宇宙自身的意愿。他的意愿不可能与其他任何人产生冲突,这意味着他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任何限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发现他已经得到了完全的自由。然而,实际上,他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控制不了,甚至无法对其他事物实行意愿,于是就可能会被我们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拥有自由。这样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因为此时根本不存在自由的对立。但是似乎我们只需在这个宇宙中引入一个与之不同的人(引入相同的人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变得复杂得多了。正因为他们彼此不同,他们的意愿就有可能不同。而此时,为了实行自己的不同意愿,必然以对方为对象,从而表现出一种扩张性或是侵略性。同时,对方亦可能有着同类的行为,以另一人为对象,或是抵抗。这样双方的冲突就不可避免。并且意愿(可能是主观的,亦可能是客观规律)是推动事物变化的要素,是自然的,是以实行的成功为目的的,则至少有一方会在这一冲突中受到损失。如果将意愿的实现作为善的标准,显然,对整体自身内部的行为必然是善的,而对外引起冲突的行为必然对于某一方来说是恶的。但并非受损失的一方将永远受损失,因为此时他将完全有理由以相同的或不同的方式回击,冲突可能就不是同一个。我们发现,这一规律可以恰当地应用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解释。

因为人生来不相同,且后天的一切环境皆不可能完全相同,这使得人们的意愿不可能一致。在彼此都需要实现意愿的情况下,冲突就产生了。那么,就会有人的意愿得不到实现,期望与现实的落差,正是痛苦的根源。即使是断绝一切欲望的人,依然是需要与一些事物作斗争的,因为人从来就不能作为一个绝对独立的整体存在。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们所吃的食物,就不是人本身的一部分,而食物的取得,必然是与外界联系的结果。这样,我们便发现了一个事实:正因为人与人(甚至是一切外物)之间永无止境的冲突,人总是痛苦的。人总能对自己行善,而对于外界,行恶似乎比行善容易得多。而事实上,对外行善是不存在的,因为善只能发生在整体内部。因此,我认为单纯地讲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恶皆是没有意义的,关键还是在于实现意愿的对象。

有人认为这可以简单地概括为自私,我认为这是不准确的。因为自私只考虑到事务结果中的一个方面,即是对己有利处,而忽略了对外物的影响。且自私一说大多是关于直接的利害关系,间接的不易察觉的部分往往也被忽略。而在现实之中,无论是否自私,人所求的,仅仅是意愿的实现而已,而这意愿究竟代表了谁的利益,往往是多变的。并且从整体自身意愿的善性来考虑,似乎一切参与善行的人,包括施者与受者,皆可看作是一具有共同目标的一个整体。例如在一笔交易中,买卖双方都知道买方会略亏损,但交易仍能完成,其中的原因是,在这次交易过程中,因为双方都能通过完成交易来实现各自的意愿,而临时组成了以完成交易为意愿的整体,并在内部完成交易。因此,似乎很难解释自私的行为,最多只能通过这一整体的规模大小来判断。

在社会中,我们一直尽力想做到尊重每一个人,却一直不能完全成功。而真正的方法是构建一个具有共同意愿的整体可以包含所有人,个人的独立意愿将包含于整体意愿之中(注意是包含关系而非等同关系),这样,似乎就能将人从无尽的由人带来的痛苦中解脱,并带来最大的善。但是,想要真正地从人与外物的冲突中解脱,方法可能就是恐怖的了。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古人以这样的方式与远方的亲友沟通联系。显然,这样的方式虽然看上去有诗情画意,却效率低下,可能几个月才能书信往来一次,因此人们往往在信中畅所欲言。然而,一年中又有几个月?一生又有几年?在其余的日子里,他们难道不会感到孤独吗?一定是会的,但是他们的孤独,绝对不是我们现代人的这个样子。

现代的科学技术,特别是通信技术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和远方的任何人通信,只要是在地球上,就基本不会有延迟,可以说我们与任何一个人都是史无前例的接近。如此方便的通讯,却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人们的孤独感反而加强了。仅仅是通讯工具本身并没有能力直接造成这样的变化,实际变化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人的内心。

从形式上来说,现代通信的特点是简洁快速。一条微博不过百来字,一条手机短信也只有几十字。在这样的限制之下,语言就必须简洁明了、直击要害。而结果就是,语言往往不可避免地直来直往,单调冷漠。虽然快捷,但也少了情感,久而久之,便成为孤独感的来源。另一方面,由于获取信息和发出信息的成本降低,在人们的眼中信息不再如从前那样珍贵,不再值得用很多的精力在它上面。这样一来,真情实感必然减少,孤独感自然浮现。并且,相对应的,人们的感受能力也减弱了。一句伤人的话可能不会再有时间给人消化,便已经造成了怨恨,而它本身的出现,也许就是不经思考的结果。这样的危险,使得人们将真实的自我封闭。这样的人,照样在网上表示自己的孤独,却不知道这是他们自己酿成的结果。自己不敞开心扉,却想驱散孤独,这难道不是现代人的悲剧吗?

也许周围的环境逼迫我们走得更快,但是,人毕竟不是机器,人需要留出时间来滋养自己的感情世界,重新评价人际关系,不能只畏惧自己受到伤害。这才是现代人驱除孤独、结束人与人之间分离状态的办法。至于现代科技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必然是由人自己来决定的。

这里有两种难以选择的东西。第一种是狂欢。狂欢是一种极度的快乐。一个狂欢者只能感受到他自己的快乐,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此时他等同于与神合一,并享受着神的快乐(如果有神的话)。狂欢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或者在一些人眼里看来是缺点,就是个人自我的丧失。体验过,或是理解原始宗教的人都应能感受到这一点。许多人担心为了这样的极乐而丧失自我是否值得,因为他们认为这种非理智的体验会妨碍他们理智之下的自由。而事实是,一旦面对这种狂欢,人便会不可抗拒地放弃理智,这在许多人类的常见活动中可以体现出来。对于以实现快乐为目的而生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人们拒绝快乐。并且,我们还能注意到,死亡(真正的永生)在这里对于人类来说,是最彻底地拥有这种性质的。然而,即使人有着这种死亡本能,受着生物学制约的人们绝不可能也无权利一开始就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就要求我们在现实之中妥协,在生的时间里就要尽可能接近这一目标。事实上,我们的各种行为,甚至是某些政治目标,都符合这样的要求,只是手段和层次各不相同罢了。

第二种即是理智,作为达成狂欢的一种重要手段。理智的体现就是愿意放弃当下的快乐以换取日后更多的快乐。但是从形式上来看,它却是与狂欢截然相反。因此我们虽然敬佩那些声称愿意以理智达成永生且不惜与巨大痛苦作伴的人,却怀疑他们是否正以狂欢的方式向我们宣誓,或是将会以狂欢的方式履行他们的承诺。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道德体验是不必要的。

在不同的因素下,人们对于这两种东西的选择倾向是不同的,更何况现实之中还存在着这两种东西的种种妥协形式。但无论如何,狂欢的达成作为人的目标似乎是一直不变的。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其实并不属于这里。这里的生活太过于泥泞、肮脏,以至于我怀疑我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或许,本来就不是我想来这里的。地狱也不过如此,我想。

我此前并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受着苦。密布乌云的天空下着连绵不绝的雨,人人都打着伞,人人都被淋湿。人人都低着头,用属于自己的伞遮住自己的脸,遮住前面的路。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快快慢慢一样的人,大大小小新新旧旧长长短短一样的伞,一样的行走方向,一样的路。人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受着最真切的苦难,摆出乞求施舍的样子。而我,放下伞,偶然停下来,抬头望天,嗔视天降的雨滴,才知道一切路人们也都正受着永恒的苦难。不论是奉谁的意愿,这都是为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们准备好了的。而我们一定不属于这里。

我不是这一事实的第一发现者。不论是谁,有了这样的发现,我想都会想过弃了这沉重不堪陷在地上的肉身而飞上天去。我们皆是从天上来,为何要在这地上受着这般苦难?而这既然已成事实,就不再有讨论的余地。但无论如何,在路上,我们总是想要到某个地方去。这是一条长长的路,满是行人。行人摩肩接踵,即使抬头,所见的只能是别人的伞和后背。没有人知道路的前面是什么,更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条长路。人人都行走着,只因前面的人在走,后面的人也在走。踏着前人的尸骨走,被后人追杀着走。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自从我抬起了头,我就知道,我们要去的是天上。

我果然不是这一事实的第一发现者。古人将羽毛粘满手臂,拙劣地模仿在天上讥嘲我们的叽叽着的鸟,可恼羞的人无论怎样挥动均不见效,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天变得越来越高。有人说,天弃了我们而去了。古人又有齐心建造通天塔的计划,也不幸夭折。有人说,这是天的无情拒绝。后来也有不自量力试乘火箭而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这是愤怒的天的惩罚。到了现在,骄傲无知的我们有了飞机、航天器,可以载着我们的肉身上天,但结果自然令我们大失所望,上面也不过如此。我想,大概是天上不欢迎现在的我们。或者,更有可能是因为现在的我们被拖累。

我们要去的天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究竟怎样,才能去到真正的天上?

可以认为,事实上束缚着我们的东西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强大。假使我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我就想着要出去;我被关在某一国内,我就心想着全世界;我被附在地上,我就想着无垠的宇宙;要是我拥有了在宇宙中自由穿行的能力,我仍会想着在时间中游走。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极限。终极的束缚,绝非是借着实际世界的,必定是来自于人自己的。在这地上,人是被束缚在自己建造的地狱之中。而我们常常说自己获得了解放,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建造了牢笼。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自己的无知?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自己无限的欲望?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自我的局限?古人不能想象我们如今所说的日地关系,而为我们所讥讽,而谁又能保证说我们不会成为后人的谈资?这样一个充斥着攻击与自危的地方!我不愿呆在这里。

我不否认在这地上也有欢乐与真情,但用以维系多个灵魂的,更多是欲望。我不否认欲望在某些情况下仍然可以帮助我们去天国,但往往它能造成更多罪恶。

殊不知人类有两个天国,一个是人类早已经历过的,是孔子或老子所向往的。而另一个,怕是我们所难以达到的,由善和真理组成的新世界。由于我们的灵魂毕竟只属于现在或是未来,前者是回不去了。而善和真理,无疑的,属于天上,并且可以为我们理智的灵魂所拥有。

有时善行本身就是善,或许我的灵魂可以飞到天上而留下我的肉身在此享受人间的德行。我不希望人们为彼此、为自己建造地狱。我希望将天国建造在地上。我愿有更多的人与我一同飞去。这将是一个属于人间的天国,这将是一个属于天国的人间,这将是我们的最终归宿。

某君有一个爱好,就是走路。据某君自己所说,他从小时候开始就爱上了走路。那时,他偶然发现走路走的多了就会双腿酸胀。而一旦停下休息便会感到无比舒服。并且走的越多,休息时就越舒服。从此,它一有空便去走路。

某君最喜欢这样一句话:“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他常常将这话挂在嘴边,也常常讲给别人听。用他的话说,这叫“座前铭”,不光要对自己有用,也要让别人知道。久而久之,他周围的人都以为这句话是他的标志,对于其由来,也不再多过问。

某君这人也确实言行一致。他第一次摆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正是他走路事业进入一个瓶颈阶段的时候。当时他发现,不管自己走多久,或者走多快,都不能感到双腿的酸胀了。它以为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四处求医。可那些可怜的医生们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强度的运动已经不能使某君的肌肉分泌乳酸了。他们纷纷建议某君停止走动,明显的,某君的走路行为已经是不可阻止的了。在离开舒服感觉不到三天之后,某君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去“跳山”。某君曾向我解释过,“跳山”一词的真正含义是走野山。普通的山路太平整,对于某君来说完全没有价值,因此某君只挑最难的地方走。有时实在不平整的地方,必须跳过。“跳山”一词这样就被发明出来了。自然,不久之后,“跳沙漠”、“跳戈壁”、“跳浅滩”、“跳沼泽”之类的词便纷纷涌现。并且根据“座前铭”中“路”的定义,越来越多的地方成为某君再也不会经过的地方了。某君用实际行动实现了他的“座前铭”。

不过这一切对他来说却并非好事。久而久之,他发现地球上可以徒步穿过的地方几乎已不能再能吸引他了。幸运的是,他发现那种“舒服的感觉”已不再是休息时所能感受到的了。他渐渐明白,只有走路本身才是他所真正享受的。于是他便加大强度,更疯狂地将所有可以走到的地方都走了个遍。是的,他又走了个遍。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他刚作完环球徒步的时候。我看到他一脸沉郁,便不好意思向他搭话。可偏偏有人走去说:

“喂,某君。无处可去了吧?”

某君一脸愤怒,因为有人触及了他的痛处。但他没有回话。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

“快说!”某君一脸期待,眼里闪着光。

“大洋。”

某君听完,呆立许久。然后挂着一张更加沉郁的脸离开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某君。